•如果将《解剖列车》视为古典针灸经筋学说的现代版,针灸人能从中得到如下启示:在诊断上,可以借鉴其姿势评估、步态分析,做出更直观、客观的判断;治疗上可以突破经筋病“以痛为输”的针灸治疗,尤其是在姿势调整和动作训练辅导方面更有明显优势。
•《解剖列车》并不能提供解决针灸诊疗所有问题的思维导图。在临床诊疗中,应自觉地选择那些病因病机非常简明的伤科病症,尝试用针灸的方法去治疗,可以看清针灸诊疗理论的盲区,从而提高针灸诊疗的针对性以及疗效的确定性。
•有伤科知识与技术背景的人从事针灸专业定有不一样的诊疗思路与视野。如果有一天伤科针灸学在中国诞生,我相信它不仅可以改变针灸人的传统观念、推动《解剖列车》跑得更远,而且可以改变主流医学对人体构造的认识。
中国针灸经筋学说的现代版
也许是因为之前写过一本《实验针灸表面解剖学》,对于图形、标本设计与制作的酸甜苦辣有着切身的体验,打开这本《解剖列车》,首先让我震撼的是书中那一幅幅绝美插图射出的视觉冲击力。《解剖列车》之所以能在同类书中脱颖而出,迅速驶向世界,精心设计与精美呈现的插图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因素。
在传统解剖学世界,肌肉是作为一个独立的“零件”研究的,而托马斯·W·迈尔斯(Thomas W·Mayers)借助肌筋膜的串连,将相关联的肌肉视为一个功能整体,提出了肌筋膜经线(Myofascial Meridians)的概念,形成了对人体解剖学框架的新认识。经作者分析确认的肌筋膜经线共有10条。
肌肉,作为人体结构的一个“零件”——车厢,数百年来已被无数解剖家无数遍地研究,而将一个个“车厢”连接成一个首尾相应的整体——“列车”,则需要创造性思维。这时,我不由得想起了2006年在《实验针灸表面解剖学》结束语中写下的一段话:
传统西医解剖学在对人体的实体结构进行数百年的分析研究之后,是不是到了研究各种结构间相互关系的时候了?早已习惯了孤立、静止研究“零件”的传统解剖学,如何迅速转变思路,完成一次大的变革……从古典中医解剖中获取研究思路与方法的借鉴,以更快、更好地理清那些被系统研究过的各“零件”间的各种复杂关系以及详细的联系线路,最后再根据这些“线路图”,将这些“零件”组装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如果说开卷第一个印象是由于特殊的经历产生的对《解剖列车》的一种亲近感,那么这第二个感触则让我对该书的作者比别人更多了一分敬意,或者说与作者的心灵多了一份相通。
出于专业的习惯,接下来我想得更多的是:《解剖列车》对针灸人有没有用?有什么用?怎么用?我注意到:2009年,Peter T. Dorsher博士就将肌筋膜经线与中医针灸经脉循行线在走行路径方面进行整体比较,结果发现有8条肌筋膜经线与9条经脉循行线存在强相关(其中肌筋膜经线中的“螺旋线”与两条针灸经脉线相关)。这份研究报告的主要内容后来作为附录被收入《解剖列车》第二版。实际上,肌筋膜经线的结构和功能,与古典中国针灸更具可比性的是经筋学说。换言之,可以将肌筋膜经线理论看成中国针灸经筋学说的现代版,至少可视为其现代表达方案之一。那么,这个“现代版”比古典经筋学说多出什么?或者说其“现代性”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一份有参考价值的思维导图
如果没有近几十年来西方对肌筋膜疼痛的诊疗实践及其相关的干针疗法的流行,没有对针刺针感的结缔组织机制的一系列实验研究,没有在中国重兴的针灸经筋疗法与新兴的软组织外科学的呼应,恐怕这辆《解剖列车》不会横空出世——即使有幸问世恐怕也无人问津。有意思的是,这辆《解剖列车》的设计者与制造者却将它定位于徒手医疗师和运动疗法师,没有朝向针灸医师,无怪乎在中国大陆最早对《解剖列车》关注的是运动保健按摩和健身教练这个群体,而不是针灸人。那么,肌筋膜链理论究竟对针灸诊疗有没有用?或者,换一个问法:针灸到底有没有改变肌肉、筋膜张力,纠正关节紊乱、脱位的作用?在我读过的中国针灸学教材关于“针灸作用”章节下,还没有读到这样的提法。那就让我们走进医院,看看临床诊疗的真实情景——选一个明确属于徒手医疗领域且病因简明的病症——岔气,以便于讨论:
岔气(胸椎小关节紊乱症)的外因是明确的,属于伤科的适应证同样是明确的,伤科关于各种手法治疗此病的机制为:第一,通过外力直接矫正脊柱关节位置;第二,通过调节骨骼肌的张力,恢复脊柱力学平衡,矫正脊柱关节的位置。基于这样的认识,伤科徒手医疗师通过不同的按摩和复位手法矫正脊柱关节位置而有效地治疗该病。然而,有意思的是,这样的病人也常常选择去针灸科就诊,同样有确切疗效。
你会发现,针灸医生处理“岔气”有许许多多不同的方法,而且还都有效。只是作用机制并不像不同疗法针灸师所声称的那样有种种不同的玄机奥理,恰恰相反,所有不同的针灸疗法,都是通过改变筋膜肌群的张力,而不同程度纠正关节紊乱的状态,达到消除岔气病人疼痛的效果。
你还会发现:不论选择什么穴位或部位,不论采用什么样的针灸方法,针灸医生在治疗这类病症时几乎都要求辅以活动。其实,不仅是针灸师,其他如按摩师、整脊师、各种注射疗法或干针疗法,在处理该病时,同样要求活动——或主动,或被动,方法各有巧妙不同。那么,活动究竟在治疗这类病症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答案是:人体本身具有自动“复位”功能,包括针灸在内的所有一切临床有效的疗法,只是为痛得不敢动的病人制造了能够活动的时机,为机体的自动复位腾出了足够的空间而已。只有明白这个机制,你才能理解并正确评价各种疗法的作用,才能用最小最少的动作,实现最安全最舒服的自动复位,并有效地预防复发。
在我看来,就处理“岔气”而言,针灸——特别是针刺,是所有疗法中最有智慧的一种,而且是受条件限制最小的一种干预措施。经验丰富的针灸师可以根据不同的病人和病情,用巧妙的设计直接为机体自动复位创造出空间,灵巧而漂亮地实现自动复位,消除疼痛。不仅可以纠正关节紊乱,而且可以治疗关节脱位——在处理习惯性关节脱位(如颞下颌关节脱位)上,针灸的优势更加突出。我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有经验的骨伤科医生自觉学习和应用针灸的重要因素。
然而,要让针刺更好地发挥疗效,并充分体现出其“四两拔千斤”的灵巧,首先要有正确、准确的诊断。针灸医生在处理关节紊乱和肌张力失衡这类病症时,常常会遇到这样的困惑:为什么有时很容易,有时很困难?有时针入痛止,而针出复痛?这时,我们如何重审原先的诊断?如何快速、准确地确定真正的病因病灶?在治疗上,除了“阿是穴”之外,还有哪些选择?如何有针对性地设计运动处方?《解剖列车》可以为解决这类问题提供“一份有参考价值的思维导图”。
另一方面,如果将《解剖列车》视为古典针灸经筋学说的现代版,针灸人能从中得到如下启示:在诊断上,可以借鉴其姿势评估、步态分析,做出更直观、客观的判断;治疗上可以突破经筋病“以痛为输”的针灸治疗,尤其是在姿势调整和动作训练辅导方面更有明显优势,这恰恰是针灸人在治疗疼痛性疾病中长期忽略的重要一环。
在我看来,借助于《解剖列车》提供的这张“导图”,即使所有人都还采用各自惯用的疗法,你在设计治疗方案时也会更有智慧、更简捷,也更有针对性和更多的选择。当然,《解剖列车》不能提供解决针灸诊疗所有问题的思维导图,一些我们非常想达到的目的地,在这张导图中没能标出,需要参看其他“导图”,或者需要我们通过实地考察不断积累经验,画出更适用于针灸诊疗的“导图”。需要特别提醒的是,切不可在学习、借鉴肌筋膜经线理论时迷失自我,特别是丢失针灸诊疗中最宝贵的东西——对机体背景状态调节的理念与艺术,陷入”邯郸学步”的尴尬。
推动建立伤科针灸学
有位伤科大家这样说:“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伤科问题都可以用针解决”——如果他的针刺技术与他伤科技术一样高明的话,这个比例也许会更高。如果针灸医生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在临床诊疗中,自觉地选择那些病因病机非常简明的伤科病症,尝试用针灸的方法去治疗,他就会发现这样做的意义主要不在于扩大针灸的适用范围,而在于让他看清了针灸诊疗理论的盲区,从而提高针灸诊疗的针对性以及疗效的确定性。
我多次在针灸界表达这样一种看法:有伤科知识与技术背景的人从事针灸专业一定有不一样的诊疗思路与视野,特别是对当代针灸人,这样的跨界互动显得更加必要。我以为那些精通针灸的伤科大家,或者具有伤科背景的针灸大家,才有更大更多的可能性推进《解剖列车》奔驰得更远和更安全。而目前的情况是:兼通针术的伤科大家可见,而针灸大家兼晓理筋正骨者难觅。
积极地在针灸圈推进《解剖列车》,其实更多是因为心中一直有一个放不下的愿望——建立伤科针灸学或针灸整脊学。多年来深入的针灸学术史研究让我惊讶地发现:早在《内经》时代,针刺在伤科领域的应用就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对于骨伤疾病的症状有非常细密的观察和详细的描述,其诊疗技术已经达到非常高的水平,可惜由于缺少完整理论体系的支撑,这些宝贵的经验被削足适履强行纳入经脉学说的理论框架,发生了严重的扭曲变形。这些被强行塞进的内容,一方面由于长期得不到理论的滋养而日渐枯萎,距离形成一门专门的分支学科的目标越来越远;另一方面也降低了经脉理论的自恰性和解释力,造成了双重的损失。
正如《解剖列车》作者所言:建立一种新理论比发明一种新技术困难得多,古代针灸治疗骨伤病症的技术和经验之所以大多失传,也正是因为没有建立起相应的理论体系。我也清醒地认识到,要建立伤科针灸学,仅仅借助《解剖列车》提供的思维导图还远远不够,但它可能成为启动这个构想的一个推力。如果有一天伤科针灸学在中国诞生,我相信它不仅可以改变针灸人的传统观念,不仅可以推动《解剖列车》跑得更远,而且可以改变主流医学对人体构造的认识。
让中国针灸之车跑得更快更远
对于一辆车,如何发挥它的最大功能,甚至发现连设计它的设计者也不知晓的功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驾驶者自身的经验以及对他人经验的总结与学习,而不同学科的交融与互动则可以加速《解剖列车》驾驶者从新手到高手再到修理师与设计师的进程。作为专门研究人体间相关联系并基于千百年实践中总结出的关联导图诊疗疾病的针灸人,应当比其他领域的专家更多理解并更容易驾驶这辆《解剖列车》,为它的不断完善做出更多更大的贡献。
作为一名专业针灸理论的探路者,关注车和车道,更关注驾车人。虽然在国内最先关注、研究《解剖列车》一书的不是针灸人,然而最新版的中文版译本出自针灸人,我依然感到高兴,特别让我感动的是翻译人员大多来自临床一线、没有整块时间的针灸人。我选读了译文的部分章节,从中读出了译者的真诚、责任与热情,他们常常为一个字词在整个朋友圈征求最佳译文,也正因为他们倾注了太多的爱与情,在未来的日子里,才有可能像对待自己的儿子那样,关注《解剖列车》的成长,并在自身的诊疗中自觉地应用和检验其理论。我相信随着经验的不断积累,随着学科间的渗透与交融,知识结构的不断完善,总有一天他们对《解剖列车》的理解会接近,甚至超过作者本人,有这样充满活力、志向高远的团队,我有理由充满这样的期待。
更期待未来建成的适于不同车型的立体交通枢纽中有出自这个团队之手的一个车站或一个车道,让中国针灸之车跑得更快更远。
加油,中国针灸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