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哑巴,这一直是我心中一处隐隐的痛。
与哑父有个约定:
我家住在一个偏僻的小镇,父亲就在小镇的拐角,支了一个烧饼摊赚钱养活全家。我7岁那年,背着书包跟着父亲走进镇上最好的小学。当我走进教室,有的同学指着我说:“瞧,她就是哑巴的女儿。”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从学校回来后,我就跟父亲约定:以后不准他再走进我们学校半步。父亲想了一会儿,默默地点了点头。
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父亲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和面,等面发酵后,便收拾好东西,和母亲拉着架子车来到烧饼锅前,开始一天的忙碌。为招揽生意,他总是满脸堆笑“哇哇”地招呼客人,有时碰到蛮不讲理的,除了吃烧饼不给钱外,父亲还要遭受对方的白眼和侮辱。年幼的我并没有体会到父亲的艰辛,在父亲面前,我总是那副不屑一顾的神色。母亲看到,少不了大声训斥我无礼,而父亲并不在意,他依然对我笑容满面。
后来,我以优异成绩考上县重点高中。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高兴得脸上乐开了花,他把当天的烧饼全部免费送给客人。
离开了父亲,我长长出了口气,我终于脱离了那个让我伤心的地方。可我又担心城里的同学会知道父亲是个哑巴。看我一脸愁容,父亲似乎猜出我的心事,没等我说话,他就用手势重申了我的那个幼稚的约定。就这样,每个星期天,父亲和我都准时来到城里那个最大的商场门前,他把钱交给我后,就三步一回头地离去。
烧饼摊的真相:
放寒假后,我又回到那个小镇。父亲依然在他的烧饼摊前忙碌着,只是,烧饼摊前一个客人也没有。见到我,父亲高兴地搓了搓手上的面,然后就收拾东西,拉着架子车和我一起回家。进了屋,我才知道母亲病了,她人瘦了一圈,正痛苦地在床上呻吟着。见了我,母亲还是勉强坐起来,她想笑,嘴还没有张开,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一时慌了,猜不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就忙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看看父亲,父亲闷着头狠狠地抽着烟,这时,我才发现父亲比母亲瘦得还要厉害,他颧骨老高,眼窝又黑又深,而这一切,在上次父亲给我送钱时,我竟没有发现。
我再三追问,父母还是什么也没有告诉我。父亲只是打手势说母亲得了小病,不碍事,要我安心读书。
第二天,父亲起得老早,他拉着架子车准备上街。我穿好衣服,走过去要帮他,他说什么也不让我去,非要我在家照顾母亲不可。吃过早饭,母亲对我说:“晴儿,到街上给你爸爸帮帮忙。我有病,你又上学,他一个人苦啊。”说这话的时候,母亲一脸的泪水。
刚出门,我碰上邻居李婶,她一把拉住我的手说:“孩子,有句话,我本来不该给你说,可看到你爸爸瘦成那样,我不忍心啊。”李婶告诉我,在我上学后不久,母亲就得了病,到医院一查,是肝癌晚期。父亲当时就蒙了,他跪在地上请求医生救母亲一命。好心的医生只好告诉他,母亲最多能活一年,还是留点钱,给病人买点好吃的,住院等于拿钱往水坑里扔。父亲不相信,那天,他在医院里发疯一般,见了医生就磕头,头都磕出了血,医院最后也没有收留母亲。父亲只好把母亲拉回来。
母亲得病的消息传开以后,再也没有人买父亲的烧饼了,他们都说母亲的病会传染人。父亲只好含泪撤了烧饼摊,他又怕母亲知道这事心里着急,加重病情,于是每天天不亮,他照旧拉车出门,然后把车子寄放在李婶家,自己出去拾破烂挣钱,到了晌午再回家。在得知我要同家之后,父亲把烧饼摊重支起来,目的是不想让我知道家里发生的一切。
听到这里,我含着泪向街拐角跑去。可到了那儿,我只看到架子车和做烧饼的工具,父亲没了踪影。一个好心的街坊告诉我:“你父亲上县城去了,说是去买年货。”我愣住了,买年货何必非要去县城呢?看来,父亲一定有其他事。
我站在街角一直等到中乍,父亲才匆匆赶回。看见我,他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从衣袋掏出了一沓钱,示意我去商场里买年货。接过钱,我清楚地看到,那一沓钱里夹着一张卖血的单子。进了商场,父亲给母亲买了呢子大衣和颇为流行的女式裤子,这也许是我母亲今生穿得最奢侈的一套衣服了。我实在不明白,一向生活简朴的父亲为何铺张起来。
回来的路上,父亲反复打手势叮嘱我,不准把他卖血的事告诉母亲,看着父亲黑瘦的脸庞,我的眼睛湿润了。
就是你的亲女儿:
这一年的春节,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暗淡的,父亲却表现得比哪年都高兴。大年夜,他像个孩子般拎着鞭炮围着院子跑。在父亲的感染下,母亲也有了精神,她穿着父亲给她买的新衣服,安详地坐在堂屋里,静静看着父亲。
年过完后,母亲去了。临终前,母亲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孩子,你爸爸是好人,要听话……”母亲盯着父亲,父亲仿佛读懂了母亲的目光,他“呜呜”哭着点点头。在好心邻居的帮助下,我们把母亲人了殓,望着躺在棺材里的母亲,父亲的眼里一片茫然。有人问父亲:“是不是运回老家?”父亲摇摇头。到了中午,我家闯进来一群人,一见他们,父亲脸色大变,他大叫着,死死地压在棺材上。来人什么都不说,他们上来几个人,把父亲拉开,然后就准备抬母亲的棺材,最后,还是邻居们上来拦住了他们。他们这才说,要把棺材抬回家埋了。接着他们就拿出一张结婚证,说母亲是父亲当年从他们村拐来的,还带着个孩子。
虽然我和父亲极力阻拦,他们还是抬走了棺材。就在母亲的棺材抬出院门之时,父亲点燃了鞭炮,鞭炮声中,父亲跪在地上,不停地朝着母亲远去的方向磕着头。
后来,我终于弄清了真相。父亲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和母亲相恋后,母亲的家人极力反对,并强迫母亲嫁给一个当地人,并生下了我。然而,好景不长,我的亲生父亲因为砍死了人,被判死刑。父亲得知这一切后,就悄悄找到母亲,带着我们母女来到了这个小镇。
晚上,我在父亲面前郑重地跪下去,说:“爸爸,我是你的女儿,我是你的亲女儿。”父亲就蹲下来,捧起我的脸仔细地端详着,两行泪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望着父亲,我读懂了哑巴父亲那如山般的爱,我知道它一定能伴我走得很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