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医大师王永钧系浙江省杭州市中医院主任医师,从医多年,学验俱丰,擅治内科疑难疾病,尤精于肾脏内科,为全国知名中西医结合肾病专家,救治肾病患者无数,其中尤以肾风病为最。
肾风病首先记载于《黄帝内经》。《素问》“奇病论”“风论”“评热病篇”中记述,“有病庞然如有水状……病生在肾,名为肾风”“以冬壬癸中于邪者为肾风,肾风之状,多汗恶风,面庞然浮肿,脊痛不能正立,其色炲,隐曲不利”“面胕庞然壅”,分别描述了肾风的病位、好发季节及症状,由此可知肾风病是一种好发于冬季,病位在肾,以浮肿、腰酸痛、小便不利等为常见表现的疾病。任继学及王永炎等教授均认为,现代医学的慢性肾小球肾炎当按“肾风病”辨治。王永钧亦认同此说,并以我国最常见的原发性肾小球疾病——IgA肾病为切入点,对肾风病进行了系统深入的研究,结合实践及历代中医文献中有关“肾风”“风湿”“风水”的论述,认为肾风病是以风湿病邪为主的网络病因所致,风湿扰肾为肾风病的核心病机,从而创新了“风湿致肾病”理论,并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笔者有幸侍诊,今拟通过典型医案解构王永钧辨治肾风病的思路,以期为肾风病的临床辨治提供借鉴。
典型医案
患者,缪某某,女,25岁,因“反复肉眼血尿1月余”于2021年1月21日初诊。就诊前1月余,患者发热后曾出现肉眼血尿,自服左氧氟沙星片后好转,未随诊。半月前再次出现肉眼血尿,始求医,于2021年1月行肾穿刺,病理学检查提示:IgA肾病,其中16个肾小球,1个节段细胞性新月体(6.25%),1个节段纤维细胞性新月体(6.25%),1个节段球性硬化,其余系膜细胞及基质轻中度增生,小管间质小灶性纤维化(<25%),免疫荧光示IgA(+++),C3(++),予泼尼松龙片25mg/天,福辛普利片10mg/天等治疗,但仍有蛋白尿伴血尿,尿色偏深,故辗转求诊于王永钧。刻下:乏力,尿中可见泡沫,尿色偏深,其他无不适。血压116/75mmHg(1mmHg=0.133kpa),舌淡,苔薄,脉细。24小时尿蛋白定量1.7g,尿蛋白2+,红细胞3+,尿比重1.015,血肌酐54μmol/L,白细胞4.5×109/L,血红蛋白124g/L。王永钧诊为肾风病(IgA肾病),乃风湿内扰、肾虚兼肾络瘀痹所致,当以益肾祛风湿及行瘀消癥为主,拟黄芪仙灵脾方、防己黄芪汤、黄芪四物汤合方,增豨莶草、穿山龙加强祛风湿之力,并加三棱、莪术活血消癥为主。方药:黄芪30g,炒党参10g,炒白术10g,淮山药15g,淫羊藿15g,干地黄20g,白芍15g,当归10g,川芎15g,汉防己10g,豨莶草15g,穿山龙15g,三棱10g,莪术10g。共21服,每日1服,水煎2汁,上、下午分服。泼尼松龙片等西药继服,并加用来氟米特片20mg/天。
2月11日二诊:尿中泡沫较前减少,但仍有精力不济,时感疲乏,偶有口干,舌淡,苔少,脉细。复查尿蛋白+,红细胞2+,尿比重1.026。风湿、虚、瘀三联证仍存,但风湿证减轻,气阴两虚之象则显。处方:前方去豨莶草、穿山龙等祛风湿之剂,增黄芪至45g,生地黄至30g,并加二至丸(女贞子10g,旱莲草30g)加强益气养阴之功,煎服法同前。西药维持原剂量。
3月11日三诊:尿蛋白已转阴,但仍有红细胞3+,且有尿频,王永钧加强益肾固摄治疗,并增活血凉血止血之力,调整处方为:黄芪30g,干地黄30g,女贞子10g,旱莲草30g,枸杞子10g,炒萸肉15g,汉防己10g,菟丝子10g,金樱子30g,桑螵蛸10g,广地龙10g,白茅根30g,丹参10g,牡丹皮10g。共28服,煎服法同前。
4月13日四诊:尿频好转,因行经未化验,仍守前法为治。期间泼尼松龙片逐减为20mg与15mg隔日交替口服,余西药同前。
5月4日起,每月复查尿常规均阴性,但未随诊,中药以王永钧旧方为主,泼尼松龙片逐减至20mg,隔日1次。至2021年8月3日因咳嗽咳痰伴咽痛1周,复查尿蛋白2+,红细胞2+,遂再次求诊于王永钧。王永钧察其咽红,痰黄,舌红,苔薄黄,脉细滑,知其新感风热之邪,致宿疾加重,遂予清上治下法。方药:生黄芪30g,防风6g,白术10g,鱼腥草30g(后下),黄芩15g,荆芥6g,杏仁10g,炒牛蒡子10g,浙贝母10g,丹参10g,丹皮10g,白茅根30g,芦根30g。共5服,每日1服,煎服法同前。并暂改泼尼松龙片至20mg/天,1周后仍服20mg,隔日1次。5天后患者咳嗽咽痛消失,仍以调整肾之阴阳气血及祛风湿为治,方予玉屏风散合黄芪二四汤,加鸡血藤15g,汉防己10g,豨莶草15g。
续诊及随访:1个月后复查尿蛋白-,红细胞4~5/HP,尿比重1.025。随访至今,西药已逐步撤减直至停用,间断黄芪四物汤、黄芪二四汤或黄芪二至汤等加减治疗。自觉诸症安,尿检均阴性,肾功能正常。
辨治思路
正确认识病、证、症证候是中医学的主要特征和核心理论元素,与病机相关,其内涵与部分中医疾病病名重叠,故常出现有证无病或无证有病的认知情况。而传统中医亦常以症状命名,但症状不能反映疾病总的发展规律,而国际统一的现代疾病名则可弥补这一不足,故在慢性肾脏病的临床诊治中,王永钧向来主张先“审病”,认识国际公认的现代医学病名及内涵,继而在“审病”的基础上,剔除合病或并病带来的干扰,再进行辨证及治疗。
肾以调整阴阳气血为要《素问·六节藏象论》谓“肾者主蛰,封藏之本,精之处也”,肾受五脏六腑之精而藏之,肾气虚则精关不固,封藏失职,精微有形物质(蛋白或红细胞)随尿泄漏,可致“气虚”与“阴伤”并见。因此,王永钧认为,肾风病之肾虚证的最中心证候为肾气阴(血)两虚证,对于无症状的肾失封藏证,甚至无需细分肾气虚、肾阴虚,甚或肾阳虚证,因其气虚与阴虚的轻、重、隐、现,只是临床表现的不同程度而已。而肾为水火之宅,内寄元阴元阳,为“元气之根”“先天之本”,气虚或阴虚日久,可阴损及阳,或阳损及阴,出现相对应的阴(血)虚证或气(阳)虚证,故治疗时王永钧常以调整肾之阴阳气血为要,对于临床有显性症状者,则视阴、阳、气、血偏衰之差异,而分别以黄芪二至汤(黄芪、女贞子、旱莲草)、六味地黄丸、肾气丸、黄芪仙灵脾汤(黄芪、淫羊藿、当归、薏苡仁)、黄芪四物汤(黄芪、当归、干地黄、川芎、杭白芍)等不同组方单用或组合以纠偏。“气为血帅”“气行血行”,黄芪不仅可补气升阳,亦能利水消肿,《医学衷中参西录》更谓其“能补气,兼能升气……以其与发表药同用,能祛外风,与养阴清热药同用,更能息(熄)内风也”。现代研究亦提示,黄芪具有明确的肾保护作用,故在各组调整气血阴阳方中,王永钧均习加黄芪,用量一般在30g,若气虚水肿甚者亦有用至60~120g。
分层论治肾络瘀痹证络脉是自经脉别出的分支,络之别者为孙,《素问·调经论》谓“孙络水溢,则有留血”,肾小球为毛细血管球,即为肾络,肾络易瘀易滞,甚至痹阻不通。肾络瘀痹证虽可依照传统瘀血证的征象进行辨证,但瘀血征象由隐至显往往需要时间,故王永钧常从三方面入手,以期尽早准确辨治肾络瘀痹证。首先,将持续多形性红细胞尿作为主症,尿血属离经之血,唐容川指出“既是离经之血,虽清血、鲜血,亦是瘀血”,因此王永钧将尿血纳入肾络瘀痹证的辨证依据。其次,将病久(病程≥3个月)作为诊断依据之一,叶天士提出“久病入络”理论,而慢性肾脏病病程漫长,“久病必瘀”,王永钧认为病久可作为肾络瘀痹证的次症。最后,结合肾病理微观辨证,将肾络痹证分3个层次,王永钧认为,肾络瘀痹的病理形态和结构异常,若以中医视角观之,则可分脉络不和、死血凝着和肾内微癥积形成3个层次,相应可选择活血、逐瘀、消癥中药,分层治之。
积极祛风湿以澄源王永钧在临床上常以加减防己黄芪汤治疗,并可适当加用防风、鬼箭羽、徐长卿、青风藤、羌活等祛风胜湿药物,若风湿证活动明显者,王永钧亦常应用雷公藤多苷片,甚至联用慢作用祛风湿西药以加强祛风湿之功。如本案的患者24h蛋白定量达1.7g,且伴大量红细胞,结合肾病理检查表现,王永钧判断该患者存在较明显的风湿活动证据,故不仅以中药加减防己黄芪汤联合豨莶草、穿山龙祛风湿,并加用了糖皮质激素和来氟米特等慢作用祛风湿西药。
重视病后防复《素问·热论》中曾因“病热少愈,食肉则复”而禁多食,肾风病患者亦多有“食复”,感染是导致肾风病反复的另一重要诱因,如本案因外感风热后复发,王永钧常清上以治下,并因久病肾风,正气本虚,易使邪气中人,故常联用或续用玉屏风散以固卫防复。(杨亚珍 周柳沙 浙江中医药大学附属杭州市中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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