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痫是慢性反复发作性短暂脑功能失调综合征,归于中医学痫证范畴,以脑神经元异常放电引起突然的、短暂的、反复的中枢神经系统功能失常为特征。癫痫是神经系统常见疾病之一,患病率仅次于脑卒中。国内调查研究表明我国癫痫患者约600万人左右。中医临床治疗癫痫多从肝论治,用镇肝熄风、清热化痰等法治疗。据牛志尊等统计,文献中癫痫病位频次总计2 461次,其中肝病位频次共861次,占34.99%,位居首位。
迟华基教授为山东中医药大学博士研究生导师,山东省名中医,国家中医药管理局2014年全国名老中医药专家传承工作室建设项目专家。曾任中国中医药学会内经专业委员会顾问、内经教学研究会副主任委员。多年来一直从事中医药教学、科研和临床工作,研究方向为《黄帝内经》理论及临床应用。迟教授基于经典理论的认知和对癫痫临床表现的观察分析该病病机,认为癫痫属于内风范畴,固然与肝有关,但“风”乃病之外象,应进一步分析其病机转化。综观整个病机演变过程,多数患者有禀赋不足的发病基础;发病之后贯穿始终的病机特征则是宿痰与逆气相合、上蒙上闭神明清窍;痰结之源与气逆之本则与脾气不足关系最为密切。针对这一病机认知拟定相应的治疗方案,可以为癫痫治疗提供新的思路。
1.癫痫的病机演变
基于经典论述,癫痫的发病与先后天因素密切相关,脾肾不足是其发病之本,宿痰伏留,随气上逆,清窍不利为其病变之标。伏痰为患、痰气上逆则动而为风、发作无时,故急性期应着眼于化痰以熄风;若顽痰不除、正气不复则疾病反复发作、缠绵难愈,所以病势较缓者应重视扶正,健脾化痰为主,必要时固其肾气。
1.1 癫痫之始或有先天肾气不足
中医学对癫痫的认识始于长沙马王堆出土的汉墓帛书《五十二病方》之“婴儿病痫方”,较为详细的论述首见于《黄帝内经》。由于巅、痫、狂等疾病的症状都有神志和行为异常的特点,《黄帝内经》并未将三者完全分开进行系统论述,所以痫证多归于“巅疾”的范畴。如《素问·奇病论》云:“人生而有病巅疾者,病名曰何?安所得之?岐伯曰:病名为胎病,此得之在母腹中时,其母有所大惊,气上而不下,精气并居,故令子发为巅疾也。”将该病视为“胎病”,得之于母体受惊导致胎儿先天精气不足,髓海亏虚。
迟华基教授认为,详细追溯病史会发现,部分患者有明显的先天不足,故可以从肾论治,一些临床和科研成果也支持这一论点。研究显示,对癫痫认知障碍、小儿癫痫、难治性癫痫等可以适当运用补肾药物,以减少发作次数,改善症状,减少药物的不良反应从而使患者获益。但更多的患者没有明显的先天不足,而表现为脾虚痰盛、痰气上犯的典型症状,且“脾为生痰之源”,“五脏皆病治从中”,故就本病而言,即使伴有明显肾虚者,也当以补后天以强先天为治。
1.2 癫痫之发乃为痰气上冲神窍
迟华基教授结合《素问·奇病论》之“气上而不下,精气并居”,以及《素问·通评虚实论》所论“癫疾厥狂,久逆之所生也”,说明癫痫是气机逆乱上冲清窍所致。至于其临床表现,《灵枢·癫狂》载有:“癫疾始生,先不乐,头重痛,视举目赤,甚作极,已而烦心”;“癫疾始作,而引口啼呼喘悸者……先反僵,因而脊痛”。《难经·五十九难》亦云:“癫疾始发,意不乐,僵仆直视。”还将癫痫分为骨、筋和脉癫疾三类,症状均有“呕多沃沫”,沃沫即口吐涎沫、黏液,与痰同类。《素问·长刺节论》云:“病初发,岁一发;不治,月一发;不治,月四五发,名曰癫病。”《诸病源候论·痫》曰:“痫病……醒后又复发,有连日发者,有一日三五发者。”痫证是一种反复发作性的神志异常疾病,《医学纲目·癫痫》云:“癫痫者,痰邪逆上也。”
结合文献记载和临证分析,癫痫是伴有神志异常的发作性疾病,其病因主要与惊吓、禀赋有关。发作的类型复杂,患者平素常有咽部梗阻、胸闷不舒、痰黏不爽、苔腻脉滑等症。发作之前多见神思迷惘、忧郁不乐、胸闷欠伸等先兆症状。临床表现多样,如抑郁呆滞,常悲伤欲哭,或神思恍惚、妄视妄闻、魂梦癫倒等,但以宿痰不除、神机失调为特征。析言之,痰为浊物,易于蒙蔽清窍,扰乱神机,发作时的症状引口啼呼、口吐痰涎说明邪气引动体内积痰上冲于口;痫证患者多行为异常,口中作猪羊叫,变化多端反复发作,伴有多种精神神志症状,符合痰饮致病“变幻多端,蒙蔽心神”的特征。历代医家诊治这类疑难杂症也多从痰论治,故有“怪病寻痰”和“百病皆由痰作祟”之说。《景岳全书》言历代医家“有云怪病之为痰者,有云痰为百病母者,似乎痰之关系,不为不重。”故癫痫病变因素当以痰为主,发病机制为“痰气上冲神窍”。其中痰邪伏留是导致癫痫缠绵难愈的关键因素。
1.3 癫痫病本在于脾虚痰浊伏留
脾主运化、升清,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津液的输布有赖气之升降出入和脏腑的气化功能。脾胃为脏腑气机升降之枢纽,脾之运化转输是津液代谢的主要环节。脾胃虚弱,脾失健运,转输失职,气虚无力行水,津液运行障碍,津液停聚为湿、为痰。《素问·生气通天论》云:“阳气者,精则养神,柔则养筋。”《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云:“清阳出上窍”“清阳实四肢”。人体清窍神明和肢体柔韧均依赖清阳之气的温养。脾胃虚弱,生化乏源,运化失职,水谷精微不归正化而成痰,痰浊阻滞,日久不化成为积痰伏留,即所谓“脾为生痰之源”;脾虚痰浊,本虚标实,气机不利,则清阳不升不布,浊阴干犯于上。清窍不利,则眩晕昏冒,口吐浊沫;清阳不布,则惊厥抽掣,肢体失柔。
2.癫痫的治疗思路
迟华基教授认为癫痫属本虚标实,脾虚肾亏为病生之本,痰浊气逆为病发之标,而脾虚生痰是病机之关键。癫痫宜从虚立论,侧重治本,标本兼治,益气健脾是治痰的根本之法。若能使脾气渐充,痰将不治自去;中焦通达,气机自然调畅;后天充实,先天肾气渐固。特别是癫痫反复发作,经久不愈,则虚者更虚,通过健运脾胃,使气机调和、神机旺盛,杜绝生痰之源,先天肾气充实,土厚以载木,水足以涵木,则肝木静而无风,使癫痫不发。
癫痫以气虚为病机根本,痰浊是物质基础,失神为疾病标象,故确立益气化痰、开窍安神的治疗原则。迟华基教授自拟癫痫基本方,选用陈皮、半夏、茯苓、人参、黄芪、石菖蒲、远志、甘草为主药。二陈汤为化痰之祖方,配伍人参补气,黄芪健脾,以治癫痫之本;石菖蒲化湿开窍,“开心孔,利九窍”,远志祛痰安神,“行气散郁”,以治癫痫之标。方中重用黄芪,健脾补气,气机旺盛,升降有序,清升浊降,则湿运痰消,并以芳香之品化痰开窍,清窍通则元神畅,浊腐去则神机生。诸药相须为用,扶正祛邪,标本兼治,共奏益气化痰、开窍安神之功。年轻体壮,气虚不明显者,或标病甚急,可以去黄芪、人参,或加开窍安神之品,即所谓“甚者独行”;病势和缓,则健脾化痰并重,即所谓“间者并行”;肾虚明显或者恢复期也可伍用补肾益肝之品。在此基础上,癫痫的治疗针对发作期与休止期区别用药。
2.1 发作期
癫痫频繁发作,见昏倒仆地,牙关紧闭,喉中痰鸣,脉见弦滑。此为痰气上逆,标病甚急,风象明显。应化痰潜阳熄风以治本,处方:陈皮、半夏、茯苓、石菖蒲、远志、炙甘草、胆南星、天麻、生龙骨、生牡蛎。本方由局方二陈汤、局方化痰玉壶丸、千金孔圣枕中丹三方相合加减而成,巧妙配伍使用功效不同的化痰药物,集燥湿化痰、理气和中、潜阳熄风、开窍安神为一体,特别是胆南星善祛脑窍风痰,最善治疗痰湿与风邪交阻脑窍之证。必要时根据兼夹证候酌加羚羊角粉、琥珀粉、麝香冲服,以增强开窍醒神作用。
2.2 休止期
此期患者一般自觉症状不明显,但常有倦乏体弱的表现。当健脾化痰,标本兼顾,处方:黄芪、人参、石菖蒲、炙远志、陈皮、半夏、茯苓、炙甘草。若头晕目眩,健忘不寐,腰膝酸软,舌红脉细者,加龟甲、鳖甲、牡蛎。病久或有肾虚者加熟地黄、山萸肉、枸杞子、杜仲等。
迟华基教授根据癫痫病因病机的新认识,曾指导学生开展以益气化痰、开窍安神法治疗癫痫的相关实验研究。实验观察了“癫痫基本方”主要组成药味的抗痫作用,以及对模型鼠海马神经元凋亡、胞内信号转导的调节,探究可能的抑痫机制。实验研究结果表明,本方有益气化痰、开窍定痫、养心安神益智之功效,能对抗戊四氮(PTZ)引起的癫痫发作,明显改善PTZ致痫小鼠学习、记忆力,减少神经元损伤,有良好的脑保护作用。对癫痫预防和治疗,尤其在改善生活质量方面有明显优势,是治疗癫痫的重要方法,为开发安全、高效的抗癫痫新药提供了重要的实验依据。
3.病案举例
案1:林某,男,10岁,1983年3月初诊。
患儿被诊为“精神运动性癫痫”,每当听到突然发生的声音,不能及时应对,甚则跌跤;脾气怪异,情绪多变,学习注意力不集中,记忆力减退,成绩下降。脉滑而缓,舌淡苔白滑,形瘦。初病于6个月龄时,囟门受伤惊哭,随即哭闹不停,发烧38.3 ℃,住院西药治疗2个月,烧退,哭闹基本停止,唯睡眠不安,常呈惊吓状,身体颤抖、哭闹而醒,但从无口吐涎沫、肢体抽搐或发出动物叫声等现象,因此未再进行系统治疗。至7岁上小学时智力尚好,生活中亦无异常表现,只是性情任性,其父脾气暴躁,常因其小错而训斥、打骂。8岁时因上体育课,老师发令跑步他常常摔倒,被误认为调皮,反映给家长,招致打骂。9岁时请中西医结合医生诊治,诊为“精神运动性癫痫”,予中西药治疗未果。迟教授接诊后认为:病之初起正符合《素问·举痛论》所言“惊则气乱”所导致,气机失常久则升降紊乱,脾胃纳化呆滞,痰浊自生,神窍失灵,任物迟缓,特别对突发声音应对不及。辨证为脾肾不足,痰浊闭阻。因发作时病势不甚急,当标本兼顾,故用癫痫基本方加减:黄芪15 g,人参10 g,石菖蒲10 g,炙远志10 g,陈皮10 g,半夏10 g,茯苓15 g,炙甘草10 g,熟地黄10 g,杜仲10 g,龟甲15 g。7剂,水煎服,日1剂。
复诊:服药后平妥,症状无明显改善,嘱守方继续服用20剂。
三诊:家长述,对突然发生的声音如敲门声或突然呼唤,已无明显惊恐状,对体育口令反应迟缓,有愣神状,但不再摔倒。嘱原方加益智仁10 g、生龙骨15 g、生牡蛎15 g,水煎服。连服20剂以善其后。寻访知一切基本正常,记忆力亦有好转。
案2:李某,女,37岁,2013年9月12日初诊。
主诉:癫痫二十余年,十余岁时因惊吓摔伤发病。成年后行经后三四天发病,发作时抽搐、流口水、口中有声,偶有小便失禁,发作前有头目发胀的感觉,发作后疲劳,月经周期不准,行经腹痛,行经三四天有血块,舌淡红苔黄。辨证属虚中夹实。急则治其标,化痰开窍。药用:陈皮10 g,姜半夏10 g,茯苓15 g,茯神15 g,胆南星10 g,天麻10 g,琥珀粉(冲)10 g,川芎10 g,地龙10 g,丹参10 g,石菖蒲10 g,炙远志10 g。7剂,水煎服,日1剂。同时服用竹沥汁,每次10 mL,日2次。
二诊:患者药后平妥,自觉咽喉部有异物梗塞感,病情随月经周期时有发作,舌淡红苔黄。继予上方加麝香(冲)0.3 g、瓜蒌10 g、当归10 g、桃仁10 g、红花10 g。7剂,水煎服。并服竹沥汁每次10 mL,日2次。
三诊:癫痫发作已不明显,纳眠可,二便调,舌红苔白,脉弱。予以上方加山萸肉15 g、枸杞子15 g、玄参12 g、莲子心6 g、制何首乌15 g。7剂,水煎服。
四诊:服药后仅发作一次,随月经周期发作,醒后疲倦较前减轻,现能吐出白痰,气管有异物感,两侧头痛时作,末次月经11月2日,舌颤,舌淡苔白,脉沉滑数。病势和缓,则兼顾其本。予以上方加生地黄10 g、熟地黄10 g、炙黄芪15 g、菟丝子10 g、阿胶(烊化)10 g、厚朴10 g、龙齿(先煎)20 g。7剂,取药材打散,每次10 g,日2次。
五诊:服药至今未发作,余无不适。舌红苔黄腻,脉沉数滑。予以上方加天竺黄6 g、龙眼肉15 g、桑白皮10 g、沉香6 g。7剂药量,打散末,每次10 g开水冲服,日2次。后经随访未见发作。
案3:任某,男,13岁,2014年6月5日初诊。
主诉:半年前每于劳累后下午出现口唇发青,手足抽动,两手紧握,伴有面部肌肉抽动,口吐白沫,休息后缓解,性格急躁,好强,时有失眠,纳可。其母在8~9岁时也有抽动病史。患者每于春季风大时发作频繁。舌紫红,根部苔黄腻,脉滑数。证属痰热瘀结,本虚尚不明显,故化痰清热潜阳为主。药用:陈皮10 g,姜半夏10 g,茯苓15 g,胆南星10 g,竹茹10 g,牡丹皮10 g,丹参10 g,生地黄10 g,泽泻10 g,生龙骨(先煎)15 g,生牡蛎(先煎)15 g,夏枯草20 g,川牛膝12 g,石菖蒲10 g,炙远志10 g。7剂,水煎服,日1剂。
二诊:患者服药后饭量增加,精力好,近1周手足抽动、口唇发青、面部抽动未发作,眠可,二便调。舌尖紫红,质紫暗,根部苔黄腻,脉滑数。予以上方加浙贝母10 g。7剂,水煎服。
三诊:服药后精力好转,睡眠安稳,近日手足抽动未发,纳可,二便调。舌尖红,质紫红,苔薄白,脉滑数。予以上方去竹茹、茯苓,加山萸肉15 g、枸杞子15 g。8剂,水煎服,日1剂。
四诊:服药后精神好,精力旺盛,癫痫未发作,纳眠可,二便调。舌红苔薄白,脉滑数。予以上方加伸筋草15 g、元参10 g、天花粉15 g。10剂,水煎服,日1剂。
五诊:病情稳定,癫痫未作,纳眠可,二便调。舌尖红,根部苔薄黄,脉滑数。予以上方加炒栀子10 g、夏枯草20 g。4剂药量,水泛为丸,每次10 g,每日2次,巩固疗效并善后。经随访癫痫未发作。
4.结论
综上所述,立足于中医经典理论,癫痫乃本虚标实之证,脾虚痰浊是病机核心。癫痫发作是痰浊闭塞清窍所致,素体有积痰则易被外感邪气,或不良情志、劳倦等内伤因素引动而猝然暴逆,导致癫痫发作;待暴逆之气下降调顺后发作停止。然寻其本,脾为土脏,居于中州,既是气机升降之枢纽,也是水液运化之关键。脾气不足,津液不归正化则为痰为饮;后天无以生养先天,则根本不固而元气不充。痰饮留滞,则气机转输不利;元气既虚,则清气不易归根而上逆。若有内外邪气引动,必痰气暴逆,闭阻清窍而发为癫痫。迟华基教授基于中医传统思维论治癫痫,主张从本虚和标实两端入手,发作时宜益气化痰、开窍醒神以调顺暴逆之气,稳定病情,巧妙化裁运用二陈汤、化痰玉壶丸、孔圣枕中丹等经典方剂,从化痰入手,佐以熄风、安神之药以控制发作;稳定后注重健脾化痰,佐以补益肝肾,以绝其生痰之源,补其先后天之亏。谨守病机以施治,故能取得良好的临床疗效。
[作者简介]鲁明源(1965-),女,山东新泰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黄帝内经》理论与临床应用研究。
编者按:该文刊载于《山东中医杂志》2017年第11期,完整原文见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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