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1.2亿名乙肝携带者名义，1611公民提起诉讼

大学时代的张先著

乙肝的母婴传播，令一些孩子甫出生即面对残酷的命运。

　　1611位公民联名提起违宪审查建议书，呼吁修改国内各省区市公务员招考对于乙肝病毒携带者的禁令

　　“北京市西城区全国人大常委会。”小谷子在一只大信封上端正地写下这行字，然后将一叠装订整齐的资料塞进去，封好，交给邮递员。

　　11月20日，浙江。一份由1611位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签名的“要求对全国31省区市公务员录用限制乙肝携带者规定进行违宪审查和加强乙肝携带者立法保护的建议书”(以下简称“建议书”)启程了。

　　这份建议书共寄出了五份，除了全国人大常委会及国务院法制办之外，还寄给了三个人——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何鲁丽、卫生部常务副部长高强、全国人大常委会秘书组副组长蔡定剑。

　　在5000余字的正文之后，建议书附录了1611位公民的签名和全国31省区市公务员录用体检标准，以及十余万字的相关资料，共150多页。

　　“到今天这个时候，呼吁违宪审查是一块不得不啃的骨头了。”小谷子说。

　　张先著和周一超

　　“全国31个省区市的《公务员体检标准》将携带乙肝病毒判为不合格，将中国1.2亿乙肝病毒携带者排除在公务员队伍之外，剥夺了中国1.2亿乙肝病毒携带者从事公务员这一职业的权利。这严重侵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赋予我们的劳动权，也侵犯了我们的平等权”。——摘自建议书

　　据有关部门统计，目前中国共有1.2亿乙肝病毒携带者，经常发病人群为3000万。在这份建议书的第一部分，小谷子和他的“战友们”提请全国人大常委会关注中国1.2亿人的权益问题。

　　“战友们”，实际上是一群网友，他们都是HBVER——乙肝病毒携带者，他们在一个名为“肝胆相照”的网上论坛相识，聚拢。这份建议书，酝酿了3个多月，其间经历了两件大事：浙大学生周一超刺杀人事干部案开审和安徽芜湖青年张先著状告当地人事局“乙肝歧视”案受理。

　　安徽芜湖人张先著也是“战友”中的一员，11月10日，张正式向芜湖法院提起行政诉讼，状告人事部门“歧视乙肝患者”。此宗案件，被媒体称为“中国乙肝歧视第一案”。

　　今年的安徽省国家公务员考试中，应届毕业生张先著报考芜湖县委办公室经济管理人员，他的笔试和面试的成绩在近百名竞争者中排在第一位，然而在随后的体检中，他被查出感染乙肝病毒，芜湖人事局因此宣布张杰体检不合格、不予录取。

　　这几天，张先著正在等待案件开庭，面对全国各地的记者，他有问必答。

　　与此同时，到离家100米远的网吧上网、向“肝胆相照”的“战友”汇报案件进展，是张先著每天必做的功课。在论坛上，一封声援他的公开信正在广征签名。

　　“我这次站出来了，就决定不顾结果，我相信我的牺牲是值得的。”11月20日晚9时，25岁的张先著说，他希望通过自己的个案，推动法规的修改，“让每一个想当公务员的‘战友’都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人事部门判定张先著体检不合格的依据，是1999年颁行的《安徽省国家公务员录用体检实施细则》。按照这一规定，携带乙肝病毒者，包括大三阳、小三阳，不论其传染性大小或有无传染性，都不能录用为公务员。

　　11月21日，四川大学法学院教授周伟说，这一公务员招录规定明显违背了我国的宪法精神，与党的十六大提出的“国家尊重和保护人权”的宗旨也是背离的。

　　“不管这个案子最终是胜诉还是败诉，我坚信对于乙肝病毒携带者的限制性规定最终都会得到纠正。”周伟是张先著案的代理律师，在他看来，打这场官司，就是通过帮助张先著实现公务员的梦想，来维护宪法赋予每个乙肝病毒携带者的平等权利。

　　与张先著案构成比照，今年4月3日，另一个HBVER，浙江大学学生周一超在嘉兴行刺两位当地人事干部，致一死一重伤，其起因亦是源于在公务员招考的体检程序中被淘汰。9月4日，周一超被一审判处死刑。

　　10月底，据当地媒体报道，浙江省人事厅官员表示，将组织有关专家对现行公务员录用标准进行论证，并于年底前决定是否修改有关标准。

　　“最初触动我们的是周一超案，我们感觉乙肝歧视的问题如果不解决，也许明天就会出一个张一超，后天出一个马一超。而张先著案则告诉我们，问题的解决必须依靠国家的力量。”小谷子说。

　　网络世界里的“肝胆相照”

　　“携带了乙肝病毒只是表明了今后有病变的可能，但也有不病变的可能，或者病变治疗痊愈的可能。资料表明，许多乙肝病毒携带者一生不发病，到死还不知道自己携带了乙肝病毒。而为了这种可能性，乙肝病毒携带者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被剥夺了求学、就业的机会。乙肝两对半检查给乙肝病毒携带者带来了巨大的痛苦。”——摘自建议书

　　11月19日晚，在浙江某市的一家宾馆，小谷子如约出现。没有握手，没有通报真实姓名、工作单位。这是一位年轻的法学硕士，“小谷子”是他在“肝胆相照”上的网名。

　　面对面的交谈中，小谷子时时把手挡在自己嘴前，这是他的习惯动作。

　　“肝胆相照”论坛原本默默无闻，周一超案发生后半年内，这个乙肝维权论坛的注册会员数达到1.6万。

　　8月11日，小谷子成为“肝胆相照”的会员。8月13日，他起草的建议书初稿出现在论坛的维权版上。

　　“战友们强烈的反响超出了我的预计。”小谷子说，一个星期内，他就被“战友们”公选为维权版版主。

　　“看了十几行我就哭了”、“像一剂强心针”、“明天起我要抬头做人”，在建议书的后面，类似回帖达到200多条。

　　很快，一个“万人大签名”的建议得到战友们的呼应。

　　“那段时间，给建议书签名成为我们最盛大的活动。”肝胆相照的另一位版主王先生说，他特地将建议书以邮件的形式发送到每一个注册用户提供的电子邮箱里，“至少发送了1万份”。

　　11月20日，提供真实姓名和真实身份证号码的签名总数达到了1611人。

　　在开展签名活动的同时，小谷子则不断吸取战友们的意见，对建议书进行修改。

　　“情绪化的东西不能太多”、“能否简练一点”、“仅仅是诉苦是不行的，还要提出防止歧视行为的可行方案”——小谷子说：“这份建议书主要由我执笔，但其中的观点和建议是数千战友们集体智慧的结晶。”

　　现在，“肝胆相照”论坛维权版每天有1000条以上的帖子，版主王先生认为，“战友”们在这里寻找现实世界里所不能获得的理解和尊重。

　　从4月份以来，“战友”们给周一超的妈妈捐款达7600多元；而张先著案的诉讼费用480元，许多战友也要共同分担。“‘战友’们大多是在读大学生或失业人士，他们自己的生活大都非常拮据。”王先生说。

　　三代母婴垂直传播的故事

　　“乙肝病毒携带者面临着入学、就业、婚姻等诸多方面的困难，他们的受教育的权利、劳动的权利被剥夺，他们在婚姻方面屡屡受挫。来自社会的莫名的歧视和非难使他们苦不堪言；他们被逼入绝望的境地，小到失去工作，失去朋友，大到杀人自杀。这样的事情，天天都在发生，就在你的身边。乙肝这一病毒，对人类的危害，远远超过病毒本身，我们作为一个当事人，体会深刻。”——摘自建议书

　　“只要你跟HBV沾上了关系，这辈子从摇篮到坟墓你都别想扬眉吐气。”“肝胆相照”论坛上，一位网友这样说。

　　10月初，一位母亲替自己3岁儿子在论坛上发了一个帖子，题目叫“叔叔阿姨让我上学吧”。

　　“亲爱的叔叔阿姨，当金秋的阳光照着一群群小伙伴们欢天喜地跨入校园大门的时候，我却要在孤独、落寞中度过本该金色的幼年时光。

　　……我妈妈的血液是大三阳，在我(今年9月)要读幼儿园的时候，也被查出是大三阳，被告知不能上幼儿园。我的妈妈万分焦急。

　　……但是，在现在的医疗情况下，我有可能终生不治，等到转阴的那一天，我也已经错过了读幼儿园的年龄。在小区里，善意的爷爷奶奶窃窃私语，‘们家小孩有传染病，不能上幼儿园’。叔叔阿姨对他们的孩子说，‘他有病，会传染的，不要跟他玩’。所有的伙伴都上幼儿园了，我只能跟地上的小蚂蚁说说话，和树上的毛毛虫讲讲故事……但是地上的小蚂蚁，树上的毛毛虫，你们都有自己的小伙伴。

　　……我也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童年乐园——幼儿园。”

　　11月18日，这位母亲带着儿子坐小巴去乡下，“孩子不能上幼儿园，只能整天跟外婆在一起。”三代母婴垂直传播。在这个家庭里，外婆、母亲和儿子都是“大三阳”，三代人的名字同时出现在小谷子的建议书上。

　　“如果规定不改变的话，我儿子永远无法上学。这太残酷了，他才三岁。”这位母亲说：“每当路过学校，孩子情不自禁地往里跑，我只能拼命把他往外拉，心里真是在流血。”

　　张女士也是一位携带乙肝病毒的母亲。因为请医生开了假证明，她的孩子上了一个学期的幼儿园。但在第二学期，孩子的病被查出来。此后张女士不断地向当地卫生局、教育局申诉，始终不能要回孩子上学的权利。

　　事实上，真实和谎言，对众多HBVER而言，是一种关乎生存和命运的考验。

　　11月19日，杭州的一家茶馆里，浙江某大学大四学生小叶甫一坐定，就喘着气说：“我刚刚去参加了一个招聘会，递交了资料，不知道结果怎样。”

　　小叶是乙肝“大三阳”，在他追逐的每一场招聘会上，递交简历时，机会是平等的，一旦进入体检程序，他被迫面对无条件的失败。

　　但眼下，他还存着一线希望——体检作弊成功。据他所知，90%的乙肝大学生都会采取这个办法，只为了获得一份工作。“也许我现在的奔波到头来全是白费”。小叶说。

　　“总有一天墙会倒的”

　　连日采访，记者所面对的一个事实是，那些“肝胆相照”的“战友”们，那些在建议书上慷慨陈词与签名的HBVER，绝大多数尚不敢暴露他们的真实姓名、真实单位，甚至生活的具体城市。

　　这包括建议书的起草者小谷子，他说，“其实这个城市很小，他们很快就能找到我。”

　　但在150多页的建议书上，他们的主张明确而直接：“我们建议：全国人大要求国务院修改《公务员暂行条例》，统一全国公务员的体检标准，并删去将携带乙肝病毒判为不合格的规定。

　　我们建议：全国人大成立专门的执法检查组，对全国歧视、限制乙肝病毒携带者就学、就业的规范性文件进行执法检查，给予纠正。

　　我们建议：在入学、招聘时禁止进行乙肝两对半检查和乙肝表面抗原检查，只检查肝功能，保护公民隐私权。

　　我们建议：我们建议全国人大通过决议，国家鼓励公民打乙肝疫苗，建议国家逐步为全体公民提供免费的乙肝疫苗。”

　　11月20日，谈及建议书，周一超的二审辩护律师邓继祥态度乐观：乙肝涉及到1.2亿人的切身利益，国家不能不考虑这1/10人口的呼声，“公务员条例的修改是非常有希望的。”

　　“改起来并非易事。”浙江大学法学院教授章剑生则认为：乙肝涉及的面太广，从地域上讲，全国各个省市都有限制性条例；从行业来讲，基本上所有的国家机关、企业、集团单位都拒绝乙肝病毒携带者。

　　“最关键的是，这个社会有根深蒂固的乙肝歧视。”作为在建议书上签字的学者之一，章剑生并非不认同这一行动的意义。“打个比方，一个人去撞墙，撞一下他不会倒，撞两下也不会倒，但是你不停地敲打，不停地重复，总有一天墙会倒的。”

　　相关资料 乙型肝炎与“大、小三阳”

　　乙型肝炎是病毒性肝炎的一种。人们常说的两对半则是乙型肝炎的五项检测指标。在乙肝“两对半”化验中，人们习惯把表面抗原〔HBsAg〕、e抗体〔抗-HBe〕、核心抗体(抗-HBc)这三项同时呈阳性称为“小三阳”，这时机体病毒复制相对静止，病毒含量相对较低。把表面抗原〔HBsAg〕、e抗原〔HBeAg〕、e抗体〔抗-HBe〕这三项同时呈阳性称为“大三阳”。这时机体病毒复制相对活跃、病毒含量较高。

新京报

2003.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