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北京,但无比痛恨无比厌恶北京的公交车,他们丑陋,大声痛苦地叫着穿行在大街小巷,发出穿破耳膜的尖叫停下。车厢里数十人挤成一团,敏感或不雅的身体部位毫无羞耻地紧贴在一起。每次坐公交车,我总希望自己是只刺猬,张开全身尖锐的刺,让谁也不敢碰到我的身体。 我不是刺猬,我是一个天天挤公交车的普通员工,在这庞大的城市里生存着,睁大双眼寻找梦想实现的机会。
9月下旬的一个星期五,我加班到9点多钟才离开办公室,匆匆奔向公交车站。风很凉,我抱着裸露的胳膊,不停走动让自己暖和。肚子开始咕咕叫——我想起晚饭还没吃。
车来了,等车的人蜂拥而上,我厌恶地等他们先上去。车子摇晃着开动了,笨重地向前驶去。
车厢里人很多,车窗大多紧闭,里面的气味令我窒息。车子开出不到10分钟,我的胃痛一阵紧似一阵,冰冷从头顶瞬间蔓延到四肢。
嘈杂远去了,不雅的气味没有了,周围人的面容模糊了……我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几分钟,还是几秒钟,车厢里依旧挤成结实的一团。胃痛好多了,我发现我偎在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的胸膛上,我的脸烧起来。抬头看去,那个年轻的男人两手攥着扶手,望向窗外,专注地想着心事,好像没有注意我的尴尬。我稍松口气,拼力向外挤,离他有了数寸的距离,但鼻尖与他的胸膛仍近在咫尺。白衬衫做工精良,非常干净,没有讨厌的皱痕……
这是最后一班公交车,在每个站点都上演着蜂拥而上,寥寥而下,然后车子大声呻吟着向前驶去。透过车窗玻璃,我看见街灯一盏一盏地后移,温暖着黑夜中的城市。温暖,啊温暖,我的泪珠扑簌簌地滚落。
“吱!”车子猛地停下,又立即发动,车厢里的人波浪样起伏。起伏间,脸碰到白衬衫,白衬衫湿了一小块儿。我想道歉,他依然看着窗外,神情专注,我把话咽了回去,怀着如小偷没被发现的侥幸,扑腾的心安定了些。
车子向前驶去,前方是看不见边际的漫漫长路,在庞大的城市的深夜里,车子渺小而卑微。我从胸腔里长吐口气,人活着多么艰辛啊,日日辛苦劳作,领了薄薄的薪水,去供房,交水电费,买生存下去的吃喝杂物,然后再去劳作,如此循环往复,直至生命的某一个终点。单调而乏味的生活,空洞而无意义的生存,我几乎想纵声冷笑。
那时,自己年华锦色,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曾无畏地闪耀在最黑的夜里。后来,失恋了,失业了;找到工作了,谈恋爱了;又失业了,又失恋了,再后来,当失恋像周期性的瘟疫袭来的时候,我不顾一切地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公司。这个城市的天空高远而空旷,道路上车水马龙却难掩心的疏远,不抓住点儿什么,我害怕被这个世界遗忘,抛弃。抓住了公司,有了安全感,心塌实了,却不料踏上了另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我得为公司的生存发展拼命地做,然而公司还是倒闭了,我只得重新去为别人打工。生活又回到了起点。
伤心,失落,疲惫,茫然压得我要背过气去……
有人探询地看我,我想止住眼泪,但眼泪汹涌,无法阻挡。车子颠簸了一下,我被惯性推到他的胸膛上。他的胸膛宽宽的,很结实,隔着衬衫散发着热气。我极力想躲开他的胸膛,但那温暖的气息吸引着我,我似一个冻僵的人,根本无法拒绝。我不管不顾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痛痛快快地默然哭泣。
“花市到了。”售票员粗暴地大喊。我擦干眼泪,他依然专注于窗外的景致。犹豫了片刻,我挤到门口,下车了。
希望有机会向他道歉,致谢,公交车远去了,我怅然地转身。有人轻轻咳嗽,是他。我惊喜欲呼,旋即羞色满面。
“我……”我语无伦次,“对不起。”他点点头,说:“工作很辛苦啊。”我说:“是。”他说:“都一样。”我抚着脸颊:“你的衬衫……”他轻笑:“洗洗就行了,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也笑了:“真不好意思。”他温和地说:“生活如河流,我们被裹挟着向前,谁也无法停下来,只有咬牙坚持。”我低声说:“多谢你。”他微笑:“我们会好起来的。”似被阳光照耀,心暖暖的,眼泪再次涌上来,我用力点头:“是的,再见。”我向地铁口走去。“哎……?”他迟疑着声音颤颤的。我停下来。“我可以拥抱你吗?”街灯下,我看见他盈眶的泪水。同是天涯沦落人,我走近他,低声用尽可能温情的语气说:“可以。”
我们拥抱了。我说:“月色真好。”他说:“一如生活。”我说:“坚持下去。”他说:“我会的。”我们用力抱了抱对方,分开了,相视片刻,会意地笑笑,扬扬手,然后向着不同的方向各自走去。
我下台阶,买票,等地铁,似一个机器人,刚才的拥抱想起来还是太不可思议。
我没有注意他的面容,即使在某个商场、花店、街角相遇也不会认出他来,但我们拥抱过,我记得他给我的温暖和勇气。是的,我说我“记得”,没有说“感谢”。“感谢”的分量太轻,太俗,无法与干净、温暖的拥抱,清凉、美好的月色相配。